老百姓活得可憐。這年頭,都不知道還有什么是能真正安心的了,而卑微的人們,當遭遇猝不及防的風險時,到底能怎么辦?
前些天搶鹽風潮時,不乏有人憤恨于國人的“愚昧”,總是那么輕信、恐慌,欠缺理性思維和科學素養(yǎng)。然而,與其失望,不如問問,他們?yōu)槭裁催@樣?如果不這樣,你又期望他們“應(yīng)該”是什么樣?
耐心去了解下就會發(fā)現(xiàn),參與搶鹽的那些人,其實并不都是因為出于對核廢水污染的恐懼:有的人不過是湊熱鬧,有的人相信有備無患,有的人甚至想囤積居奇,也有的人是想要炫耀自己還能買到,還有的人,只是擔心被搶光后,鹽都買不到了——就算是“恐慌”,那更多也是“市場恐慌”而非“污染恐慌”。
我甚至還聽人說到這樣的:她媽完全不擔心,但之所以也去搶鹽,是覺得反正吃不完也能送人,何況在當下這時刻,一包鹽既便宜又體面,拿來當禮物再好不過。
你說他們輕信嗎?但不管鹽業(yè)公司怎么保證存量足夠,人們還是瘋搶;胡錫進也說了國產(chǎn)的海鮮沒問題,但不敢吃海鮮的人仍然多的是。因為從心底里,他們知道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證隨時都有可能靠不住,只不過是為了引導(dǎo)自己相信罷了。
他們誰都不信,因為他們很清楚,到頭來只能靠自救,而辦法就是囤積物資,以及把所有事往最壞處設(shè)想。哪怕錯判,不過是囤了幾袋過期的鹽而已;但萬一真有輻射,需要用到鹽,那就算有先見之明了,好歹聊勝于無。因為他們承受不起風險,一次出錯就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
這就是中國百姓。有朋友和我談起此事時感嘆:“誰也不信是他們的生存智慧,他們只信那個最壞的消息。”
問題是,為什么像這樣啥都不信的人,有時又那么輕信?
這看起來很矛盾,但其實又是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這就像知識精英眼里的老百姓十分迷信,見佛就拜,但他們實際上又是徹底不信神的:他們只是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尋求個人福祉,為此他可以嘗試求告任何神,但如果不管用,那就不客氣了,砸爛神像。
蒲慕州在《追尋一己之?!袊糯男叛鍪澜纭分袛嘌裕骸爸袊糯诮绦叛鲋凶罡径志玫哪繕耸侨绾蔚玫絺€人和家族的的福祉,個人又如何能接觸,甚或控制超自然力量?!?/p>
無影無形的核輻射,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就類似不可見的妖魔鬼怪,試問和魔鬼如何和平共處?在普通百姓的傳統(tǒng)信念里,降妖伏魔不是一種可能,而是必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重振道德力量,恢復(fù)人間秩序,然而,如果不能做到,那就會內(nèi)化為持久的焦慮,促使他們?nèi)デ蟾?、托庇于更強大的力量?/p>
當下的許多人也是如此,有的人甚至為日本排放核廢水的事焦慮到后悔把孩子生到這世界上來。“水木丁”在日前的一篇文章中安慰說,她不焦慮,因為“如果真有問題,也是十四億人的共運,不是我們一個人去面對。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全人類一起共沉淪,那你現(xiàn)在焦慮也沒啥用,只能接受?!?/p>
在此,她擱置了“是否真有問題”的判斷,而把個人承擔的風險稀釋為全中國人,乃至全人類的一份“共業(yè)”,言下之意是:不用擔心,因為,反正要死一塊死。這么一想,也就坦然了,至少,你不用一個人承擔人類滅亡的重擔,反正那既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更沒辦法靠自己就能阻止得了。
她還特別反感那些科普的人,嘲諷這就像有鄰居把垃圾放門口,結(jié)果另一戶人家蹦出來“代替扔垃圾的那家跟我理論,要糾正我的認知和態(tài)度”,“憑啥別人覺得沒事兒,我就必須跟別人一樣想呢?說好的有獨立思想呢?”
她所說的“獨立思想”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與其說是“通過批判性思維,得出自己的判斷”,倒不如說更接近于“固執(zhí)己見”:因為這里所說的“獨立”,其實是“我誰都不信,只信自己的”。
這就是她的生存智慧:專注于自己的小日子,對那些大的議題保持必要的距離和懷疑。我一位朋友因此嘲諷,看完她那篇文章的感覺就像是:“‘嗐,想那么多干嘛,把日子過美了,比啥不強?’北方居委會大媽的形象躍然紙上?!?/p>
乍看起來,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輕信的,甚至是“不可說服的人”,他們憑借自己的常識,對任何自己不理解的話題保持著應(yīng)有的警惕,但如果這正是國內(nèi)大部分人的思維方式,那為什么每有什么風吹草動,還是會有非理性的恐慌呢?
我想,問題恰恰在于,他們是無法說服的,因而諸如“外面是不安全的”這種議題在他們這里不是一個可質(zhì)疑、論證的問題,而是討論的基本前提,并且固執(zhí)地聽不進任何異議。從這一意義上說,他們之所以遵從那些假定,不是被說服的,而是受自身認同的驅(qū)使,近乎生活本能。
為什么古代的哲人居然也會相信諸如“太陽繞著地球轉(zhuǎn)”?因為這是他們信仰體系的組成部分,是他們信念的基石,從來沒想懷疑過。歐洲直到文藝復(fù)興時期,隨著“日心說”和實驗科學的興起,才推動了社會意識的轉(zhuǎn)型,然而在中國,這樣的“范式革命”從未深入人心并完成。
即便在現(xiàn)代歐美,在涉及社會議題時,仍然不時陷入與這種心態(tài)的苦戰(zhàn),齊格蒙特·鮑曼在《共同體》一書中說:
就公眾認識而言,城市生活充滿著危險,清除大街上冒失的、預(yù)示著危險的外地人是實現(xiàn)恢復(fù)失去的安全這一目標的最迫切的手段。這種看法是作為不需要任何論證也用不著任何爭論的不言而喻的真理而出現(xiàn)的。
“不言而喻的真理”是免于受質(zhì)疑的,于是就可能出現(xiàn)這樣一種諷刺的現(xiàn)象:細節(jié)上不厭其煩,但大方向整個就是錯的。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生活中非常務(wù)實、精明,卻會迷信一些教主式人物鐵口直斷的胡說八道,因為只要你信了大前提(比如“工廠制造的食品都不健康”),那么剩下的就沒啥問題了。
在這種情況下,討論不是為了檢驗假設(shè)和事實,而是辨別敵友。這樣的討論,結(jié)果不是開放的,而是封閉的,因為最終是為了讓對方接受自己的正確性,而正確答案是在討論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的了。
最終,一個啥都不信的人,卻又同時固守著自己不可動搖的信念,并成為這種信念的受害者而不自知。當然,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陷入這種困境,但正因此,僅僅“生存”是不夠的,如果還要更好的生活,從中跳出來,那我們就需要批判性思維。